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抽屜內

  • crysli0612
  • Nov 21
  • 6 min read

- 麥海珊:查無此人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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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麥海珊:查無此人”展覽現場。圖片致謝本文作者朋友楊詩月。


《查無此人》,但處處都是麥海珊的痕跡。看過策展人“敬啟者”一信,便會知眼前都是經歷過三十多次搬家后的幸存之物。人去樓未空,我彷佛能通過這些物件勾勒麥海珊的人生軌跡──成立樂隊AMK,實驗DV錄像,參與同志運動,收養自來街貓。從官塘開始,家成為了一個時空單位,裝載每個階段的跌蕩起伏,好像事無大小總能找到一道牆身裂縫就此寄居。穿過一扇又一扇門,踏進一個又一個“家”,游走於這些內存板塊,我也想起自己隻手可數,但跨越大半個地球的遷居經歷,回家翻箱倒櫃的沖動油然而生。我好奇紙箱和床邊抽屜的距離,怎樣的東西才得以在輾轉過后,仍收入屜內?同樣越洋回來,藏在衣櫃深處,寫給前度卻從未送出的情人節卡;與把心一橫掉進垃圾桶,來自曖昧對象的電子煙——自我是如何在拾與舍之間生成,記憶又是如何被不斷編改?帶著這些疑問,亦是出於對個人收藏還剩幾斤幾兩的好奇,我決定仿效麥海珊,也來翻找舊物,或者可以一探檔案與身份、記憶的糾纏拉鋸?


為了擺脫檔案那種細致考究的直觀印象,我決定隻用半小時,看看能整理出什麼來。


然而,這半小時最終無限延長。從三月底寫完以上文字,一直拖到重新執筆的八月,我還是沒有打開自己的抽屜。因為中間經歷了親人離世,我頓時失去了那份勇氣,更遑論藉此實驗審視檔案的運行機制。曾經屬於他的房間,我也甚少再走進去了。


當初炙手可熱的稿件,經歷了差不多半年時間,如今也成了舊物。數次想過重新提筆,苦於無從下手,坐在計算機前,站在電腦內,我都是這種狀態。但到我決定撰寫其他展覽,卻覺得怎樣都不對勁。我總是惦記著展覽裡頭,麥海珊給往事寫下的注腳,隨著時月,在我腦海裡逐漸發芽生根。平日裡在手機相簿翻找舊照,就算是快速向上滑,還是避不過三月那些病房照片,更剛好接在展覽圖片之后。兩者彷佛在暗處結盟,總在突然之間向我襲來,刺痛著我。既然不能逃避,過去一定要跟我直接碰面,但暫且無力自剖,回觀梳理“查無此人”,或許能形成一個替代出口?像麥海珊說的,回想是一種力量,我希望這三月永遠是場夢,但亦渴求清醒的勇氣。


我依舊好奇自我和檔案的連結。但現在更關心的,是怎樣面對記憶隨著年月必然模糊變形的事實。當流失無可避免,所謂的記憶據點究竟會帶來什麼?說到底,我想知道要做怎樣的心理建設,才能在收拾時不至崩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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手寫詩和貓的舊照。圖片致謝本文作者朋友楊詩月。


展覽以文字串連多年光景。書寫於不同時空,體裁各異,有些和展出的舊物同期,有些則顯然是在展覽籌備期間寫下的回顧。成長、獨立、團體、性別、離別,是反復出現的關鍵詞。展覽固然是在探討社會流變和自我塑造之間的拉鋸和互文,但當往生了的母親和小貓不斷出現——手寫詩、照片到DV錄像,暫且放下自我民族志的包袱,在這些完全私密的個人碎片之中,我好像聽見藏於主旋律下,一個人盡力抱緊周邊浮圈時發出的低喘,摻雜著無法靠岸的本能恐懼。


我對於物品能承載幾多往事,多少是抱有懷疑的。比起錨,它們更像是浮圈,隨時飄走。這跟我記憶力很差脫不了關系,就算東西放在眼前,我也未必能說出背后故事。絕非天生健忘,隻是從大學開始,事情的演變速度忽然間就淹沒了我的個人意志。人事,家事,香港事,變化太多,無奈容量有限。基本上一入展廳便被城市的急促變奏所籠罩,急劇得維多利亞港都上下倒轉了。縱使投影是從地上緩移到牆上,時過境遷,數十年間變化太大,一時間亦難以辨別出尚未清拆的裕民坊,以及其他我也生活過的區域。這些城市景觀,就這般在我身上掠過,無力感不鳴自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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樂隊AMK的演出單張、訪問和舊照 。圖片致謝本文作者朋友楊詩月。


門后,是我未曾活過的香港。但也許是剛好生於00年,我總是覺得九十年代更為親切,彷佛我亦曾在當時青春燦爛過。看到AMK的各種訪問和演出單張,便不由自主地哼起“浪漫是你的本性”;讀到憶述不同“家”的軼記,亦自然地和同行朋友說起爺爺嫲嫲那時也住在附近。看展當天,爺爺已經在醫院,話音剛落,氣氛亦變得沉重。四周思憶舊人往事的文字,逐漸使我局促。我害怕裡頭那避不過的生離死別,焦慮記憶無法抵擋時間的沖洗。直至我坐到菲林放映機跟前,手動播放駛出紅隧的畫面。檔案書寫的能耐就此現形,在那一刻沖破了遺忘的消極,莫名地在我體內點燃起了“檔案熱”,萌生了最初翻找舊物的沖動。或許是潛意識作祟,要把不安埋藏在批判之下,“自我是如何構筑於拾與舍之間”成為了初稿方向,亦確實能充當一時掩護。之后的拖延和膽怯,便屬后話,誰又能料到那天來得這麼突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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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麥海珊:查無此人”展覽現場。圖片致謝WMA。


某個周末在家,閑來無事,我看了《男兒當入樽SLAM DUNK》(灌籃高手)2022年上映的劇場版。主角宮城良田的哥哥宗太是籃球好手,受他的影響,良田亦愛上這項運動,可恨是哥哥卻未能遵守下次一對一的約定,出海釣魚時遇難喪生。面對傷痛和思念,良田選擇穿上和哥哥一樣的七號球衣,獨自練習,默默磨練。奈何身材矮小,球技亦不如哥哥,在球場上面對壓逼總是退縮,亦一直活在失去哥哥的陰霾下。IH全國大賽,良田所在的湘北高中,對上日本高校籃壇第一強隊山王工業。山王一戰前翌,良田自意外以內首次回到沖繩,再次看到宗太留在山洞裡,那本以“最強山王”為題的雜志。想起哥哥曾拿著雜志,立志要在高中籃壇贏過山王,良田終於放聲痛哭,並回家在早已封箱的遺物中翻出哥哥的紅色護腕。戴上護腕,這次良田不再背向護球,從夾擊中殺出血路,代替哥哥贏過山王。塵封的遺物,像潘多拉的盒子,讓人膽怯,害怕那洶涌而出的情緒;卻往往能在崩堤過后,穩住未知何去何從的我們。球場上熱血沸騰,雙方比分咬得很緊。而屏幕后的我,思緒止不住地飄向那不敢再打開的抽屜,不禁哽咽。第二天起來,時隔半年,我再次點開草稿箱,決定續寫這篇文章。


執筆之際,為了重拾對展覽的記憶,我亦翻了翻麥海珊的IG,看到她說《查無此人》是積存於55年時間的厚度,包括現在,和未知何去何從的我們。整場展覽,作為骨干的三件錄像作品,乃至每一篇新詩速記,都是麥海珊的一次檔案書寫。那固然是一股出於徹底有限性的存檔欲望,卻並未受制於“原初”的美名下。拼接,倒轉,回帶,對比,靜音種種手法,比起忠實地還原這五十多年時光,更似在當下連接過去和未來,從“已經發生”走向“尚未發生” ,摸著回憶的石頭過河。


搬過這麼多次家來說,麥海珊的個人檔案可算十分齊全,是令人心生敬佩的程度了。不免讓我有點壓力,對於平日裡沒有好好紀錄身邊人事甚至有點懊悔。遲遲未能續寫,亦礙於當時展覽照片拍得不夠多,怕在客觀憶述上有所缺漏。依稀記得,離開展廳時,跟身邊人打趣地說是我的話,東西應該都不知去哪了。當時心快口快,如今細想,我相信,總有些東西是麥海珊丟失了的,舍棄掉的,或是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一個實體的。物品不存在永恆,記憶據點亦有失據的可能。每次書寫,便是讓記憶生根,抓緊名為“此時此刻”的土壤,過程所需要的,是接納空白的勇氣。想起來,想不起來,都是可以的。唯有這樣,才能從每次回看中,長出花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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良田從哥哥遺物中翻出標題為“最強山王”雜志的一幕 。圖片致謝本文作者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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